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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 冬

  一個比往常更冷的大雪天,並沒有影響人們對即將到來的聖誕夜的期盼。片大的雪花在無風的空氣中還算溫柔的拂拭著行人。櫥窗裡包裝精美等待買主的禮品,扮成Santa Clause的店員分發著糖果,還有各式各樣有關聖誕的紅白裝飾,鋪天蓋地得佔據整個視野。華盛頓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流不息,堵車嚴重的路段,汽車裡急著趕回家與家人相聚的司機們,煩躁地按響音色不同的喇叭,又給本來水洩不通、亂成一鍋粥的大街帶來更多的混亂。

  人行道上,一個高挑的男人豎起黑灰大衣的領子,把高得略顯誇張的大鼻子和嘴唇上的鬍髭藏在毛料之內,躲開冷風對它們的侵襲。他大步地走著,衣角幾乎同凜冽的寒風擦出『吱吱』聲。

  他幾乎是挾著風跑進酒店,手肘撐在前台上,身子向前探進去,帶著濃重鼻音急切地問,「Any message?」

  「No, nothing, Mr.Rickman,」店員很快從驚慌中恢復過來,恢復慣常的冷漠。

  這是Alan Rickman到美國的第二周,總的來說,日子糟透了。

  用鑰匙打開房間的門,把鞋子甩到一邊,胡亂摁開電視,就把自己扔在床上,讓聲音這廉價的熱鬧迅速灌滿房間,直到五分鐘後,Alan發現,如果再這樣下去,他會控制不住想要尖叫,一個人的聖誕夜比他想的還要糟糕,而他也比自己想像的更懼怕寂寞。再次裹上剛剛丟在一邊的大衣,他決定至少也要出去喝兩杯。

  再次走過前廳,侍者壓根沒為他這麼短的時間再次出門而感到驚訝,他甚至都沒從帳簿中抬起頭,只是在陰影中微微咧了下嘴角。

  畢竟這是美國,人們有全力找點樂子。

  而再次返回到幾乎能凍裂皮膚的街道上,絕非Alan的本意,他邊回想著今天在片場的諸多壓抑,邊看也沒看的推開最近的一家酒吧的門,座在了靠牆的一株盆栽孔雀豆的旁邊,只要了毫無品位的廉價黑啤,就繼續任由自己糾結在懊喪的情緒裡。

  整整兩星期了,沒有一個電話或是簡訊,看來Rima這次是真的動氣,不準備理他了。就在他來美國之前,他們又剛剛因為一件小事起了爭執,好像起因只是關於自己到底有沒有必要另賣公寓。很明顯,Rima認為他們將來是會結婚的,然後有了孩子就會是一個大家庭,只要把她的公寓處理掉,換成郊區的大房子就好,完全沒必要把金錢浪費在購置另一個多餘的小公寓。而不幸的是,她的不當措辭又讓正卡在事業瓶頸的Alan覺得她暗是他沒有承擔起男人的經濟責任。他的不安和對她的失望只讓情況變得更糟,他為維護自尊而激動闡述的詞不達意的回應聽起來更像是開誠布公的宣告『我無意於婚姻』,而這種聯想更輕易地戳在了Rima的痛處,像被擼著毛梳了的貓咪,她用高的不可思議的聲音叫嚷了句甚麼,類似於『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這個無恥的自大狂』之類的話,就在一聲重重的關門聲中憤然離開。Alan給了自己幾秒鐘冷靜時間,又用冷水沖了沖臉,才最終得出結論 ── 自己剛剛表現得有多差勁。

  「她會原諒我的,她是那麼寬容而了解我。」他這樣安慰地想。

  可是看來他錯了,女人可以為『愛』而做出一切忍讓,也可以為他表現出來的『不愛』而忍無可忍。「當然,」他欺騙自己說,「今天在片場尖叫的那幾個『布魯斯迷』不過只讓是情變得更糟了些,而這和導演兩周內第三次教錯他的名字相比,又實在不算甚麼。」

  他很清楚和片酬『五百萬』的布魯斯威利斯相比,他完全就是個搭上去不要錢的,可是,這該死的就是他這麼多年醉心執著的藝術?作為非戲劇演員在電視或著銀幕上能多麼輕而易舉地吸引眼光,他早在拍完《巴切斯特傳》時就有所體會,如果一條不過又可以重複來過的電視劇,對於他這個從童年就久經舞台洗禮的巨匠,壓根沒有任何挑戰性,然而無論他表現得多麼完美,總會因為其他演員甚至攝影師、導演的失誤、小差而一遍遍重複。這一切都令他覺得難以忍受自己的怒火。客觀地說,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易怒的人,可一旦涉及到藝術的純潔和尊嚴,他就超出了自己的控制。所以也難怪他會被有的人認為是不好相處的。

  那部戲之後,他的確下過絕心再不和那幫庸才摻和,不再染指舞台以外的領域。然而,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中,一個在他看來無足輕重的傳教士的角色,帶來的居然是上百影迷瘋狂的來信和媒體異常熱情的曝光,他本人並不喜歡這種私生活被打擾的狀況,可是那些虛偽的、令人作嘔的諂媚褒獎和Rima帶著醋味的感嘆的的確確給他缺需很久的,膨脹情緒。

  盡管在那之後,他還是回到了舞台上,而Rima也適時的表達了她的支持,可是經濟上的、心理上的影響仍不是一時能消彌的,尤其是當 '85年《危險關係》得到提名卻仍未獲獎時,他心裡的懊喪實在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明白的。

  近一兩年,他更加感到戲路變窄和事業止步不前的瓶頸期的痛苦,彷彿是陷入了「四十歲恐慌期」的怪圈子,他性格中患得患失、猶豫不決的特性被發揮得更淋漓盡致。雙魚座敏感與不安同在的情緒讓他表現十分不穩定,而和Rima的爭執起到推動作用,鬼使神差的,他終於還是決定接受美國製片方的邀請,同一般歐洲人保持著一樣驕傲的情緒,Alan原諒了『愚蠢的美國佬』眼中,所有歐洲人都是一國人的愚蠢見解,而赴美參演一部警匪片中德國匪首的角色。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因為事情看起來並沒有甚麼轉機,許多時候,他感到自己就要為布魯斯凌駕於自己之上的大名氣而壓抑不支......

  他一個人啜飲著,沉溺於自己的不愉快,恨不能把自己浸泡入福馬林中,風乾一切不愉快的情緒。在他沒注意到的吧台後面,一個年輕的亞裔姑娘從他剛進來時就多投在他身上的關注。很明顯他的某些不愉快情緒抓住了她,她幾乎沒怎麼猶豫,拿起離她最近的一杯馬丁尼,就以一份職業化的微笑,走到他身邊。

  「先生,晚上好,」他很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並沒有留意到這帶給他的不適。「你看起來很悶,而這在聖誕夜是不被允許的,要不要請哪位小姐喝點甚麼?」她有些老練地建議著。

  很明顯的,這份隨意觸到了他老派人的底線。他懶得裡她,甚至壓根沒有抬頭看她,只是接過她手裡的酒又遞到她手裡,「My treat,」他對她講了第一句話。也許他並沒有認識到他聲音中懾人的魅力,所以留意到她下一個的凝神停留,讓他原本惡劣的情緒愈演愈烈。

  「請我?」她慢半拍地問。

  「你可以走了吧?」今天他決定放縱自己的脾氣。

  「呵呵,」女孩從他優美聲線和差勁態度的詭異結合中平緩下來,寬容地笑笑,「您不是美國人吧?」她斷言。

  Alan第一次抬起頭,認真地打量了她,不明白自己引以為傲的美語模仿能力究竟哪裡出了問題,竟被一個看起來不像甚麼語言學大師的小姑娘聽出了紕漏。

  「妳,怎麼聽出的?」他有些遲鈍地問。而他嚴肅的樣子只讓他覺得更好笑,禁不住噗哧笑了。

  「很簡單,因為還沒有哪個美國男人為我買酒後,不問我幾點下班。」她狡黠地湊到他耳旁說,「Calm down my fair gentleman, I am not a stripper or hooker. I am a good girl, foreign student with all cerrificate papers. The only reason I drop in is Christmas, everyone ought to be happy in that day.」

  「Now can I take a seat?」她離開他身邊一段距離,用勝利者的表情看著他。

  細想下來,自己剛剛的表現的確失禮,Alan有些不好意思地為她拉開身邊的椅子,停了一下,輕聲說,「請坐。」

  「讓我為你相相面如何?」儘管被允許坐下,可仍被Alan晾在一邊的女孩,打破了兩人之間一成不變的沉默。

  已經默默灌下去幾杯的Alan茫然地抬起頭看了看她,彷彿沒聽清她說了甚麼。

  「首先,你是個演員,你還是單身,而且近期事業不順。」

  Alan有些吃驚於她精確的判斷,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從你的表現來說,我猜對咯?」她驕傲地笑了下,小動作化地昂了昂下巴。

  酒精作祟,他繼續保持了剛剛那呆掉的表情,這讓她更開心的繼續,「你的表情在問我,我究竟是怎麼得出結論來的。嗯,首先,關於婚姻狀況,哦,大都有家室的男人不會在聖誕夜喝悶酒,當然他們也沒這個機會。你知道,被一大群聒噪的孩子和大腹便便的老婆圍著,其實也不是甚麼樂事,同時,我見過太多婚後迅速發福禿頂的中年男人。」

  「當然,你應該慶幸,」她拿起桌上那杯馬丁尼,喝了一口。「要知道,我從不和禿頭的男人搭訕。

  關於職業嘛,是直覺。你身上有一種氣質,一種生於舞台、屬於舞台的舞台感,雖然你的舉止並不戲劇化,可總能不由自主地吸引人的目光。當你剛走進店時,我就感覺到了你的不同。而你的聲音,彷彿生來就是為低喃莎翁的對白而生的,那種絲綢般平緩的音調,卻像無形之手,緊扼住聽者的咽喉......」她一時之間說得有些忘我,竟忘了自己這樣當面誇獎一個陌生人顯得多麼虛偽突兀。然而她年輕鮮嫩的真誠和他急待別人肯定承認,才能不謀而合,他並沒有懷疑她有甚麼隱藏目的,儘管被誇地微窘,他仍堅持以同樣真誠的目光回視她。

  或許是認識到自己剛剛有些過度熱情的表達,或許是感受到他的注視而變得拘謹起來,在昏昧燈光的掩飾下,她偷偷地臉紅了一下,用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更溫柔地語氣繼續。「而你的事業目前看來並不令人滿意,較之你的真實身高而言,你現在所表現出來的尺寸,」她指了指他微微躬著的背和恨不能縮進黑暗中的身軀,「很明顯,你對自己的事業現狀感到失望,而且據我所知,盎格魯薩克遜骨子裡的驕傲,不該支持你來這文化蠻荒之地謀食,除非,你的確需要一點改變。還有一ˇ點甚麼是我清楚知道的,那就是美國人不懂藝術。所以毫無疑問,他們很大程度忽視了你的美麗。」

  被人像透視般的分析了個遍,本不該是件令人愉悅的事,尤其是當對方只是個年齡不足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可Alan對智慧的肯定,以及此時想和個有點頭腦的女人聊聊天的渴望,佔據了天平的大部分。毫無疑問,她兼具了『女人』和『有頭腦』這兩條要素,甚至額外附贈的,尚多幾分姿色。盡管他不願承認她的姿色是打動他聊天得又一理由。

  此時此刻他能想到的,只有她的聰慧洞察和不乏眼光的藝術見解,最重要的是 ── 她承認並肯定了他的才華。接收到他鼓勵她繼續說下去的眼神,她賣弄了一個美國式的幽默,「要知道,在這個問題上,都是你們英國人教我的。」

  Alan果然疑惑的看像她。

  「因為Sherelock Holmes啊......這種從細處觀察得出結論的方法,不就是你們聰明的英格蘭大偵探常用的嗎?」她擺出副無辜的表情,把這句關乎民族自尊的奉承話說得毫不露骨,適時的為這段時間受夠了美國人的Alan解火。

  他看著她,停了半晌,她甚至都以為他並沒有聽出她的這句漂亮話。他卻突然低聲的開懷大笑,那種由內而外的開懷大笑,不同於先前的諷笑,也不是無奈的苦笑,而是低啞的聲線劃出能激起人心底漣漪的奇妙聲音,這下,呆掉了人換成是她了。

  他看著乾瞪著自己的女孩,眨了下眼然後又眨了一下,暖暖的笑聲煨滿了這不大的空間。

  她感受到了他的接受和友善,有些輕鬆地放鬆下來臂膀的線條,向他伸出手來,「Yoyo Mac,中國留學生,在華盛頓大學念心理學,兼職是調酒師助理。」

  他已經認同於她不俗的談吐,並沒有為她心理系大學生的身分而吃驚,他同樣伸出自己的右手,輕輕把她柔軟的小手握進掌心,「你好,Alan Rickman,英國戲劇演員。」

  之後的談話進行得十分順利,兩個異邦人一起抨擊了萬惡美國的諸多大俗大愚,甚至就『聖誕節』──這一與天主教、新教敏感節日的起源進行探討。「You see,」Alan不經意地展示了他經典的挑眉動作,「我一直都對教義......呃,怎麼說,不知該說是不能理解,還是有著不同的理解,可是,嗯,這與我嚴肅的天主教教徒身分有所相悖。」

  「不不,我不這麼覺得,『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的。』既然上帝在創造世界時是由黑暗中來到光明中去,就說明黑暗蒙昧是必不可少的過程,所以,任何不安和不解都並不可恥。」

  「《舊約......創世紀》,你居然會背這個?妳真的來自那個......呃,『紅色』的中國?」

  悠呵呵笑笑,「在赴美前,我念過一年香港的教會學校,那時修女們最喜歡聽我唸聖經。當然,她們最受不了我加上些自作主張的理解......」她吐吐舌頭。

  時間在輕鬆的交談中迅速劃過,期間Alan多次下意識地用中指和食指捋平自己唇上的鬍髭,如果有足夠了解他的人看到,一定會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是的,他感到放鬆、和十分的滿足。而這個小動作在悠看來,是一份美國男人所沒有的十足的優雅性感。不知不覺,竟已接近午夜,Alan的性質在女孩自然而無遮掩的小哈欠中稍稍退縮──他想到了現實,以及第二天的工作,於是太陽穴微微的跳疼起來。「Mr.Rickman,和你聊天非常愉快,」她在他的姓氏和名字間稍稍猶豫,最中還是退了一步選擇了敬語,而這一點也沒有逃過他的注意。「與您交談十分愉快,可是到了我換班的時間了,而且,明天我有課,您也有工作,所以......」

  「嗯,是時候該回去休息了,占用你這麼久時間,會不會影響妳的工作?」常態下的Rickman永遠是會為別人考慮的謙謙君子。

  「呵呵,我的工作就是賣出更多的酒啊!」她把頭偏向一邊,笑著努努嘴,Alan順著看過去,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點了、並且喝了不少杯華而不實的雞尾酒。「這也算一種銷售方式?」他暗想,「原來真的沒什麼是沒有代價的。」他一點都不怨恨她。要是說僅憑一場談話,他就對這年輕姑娘產生甚麼羅曼蒂克的想法,那也未免牽強附會了些,可要說他能吸引到她的只是他兜裡的英鎊和失落買醉、可以狠宰的客人身分,那麼實在令他為自己今晚的傾心交談而感到遺憾。

  彷彿也感知到了他的心理活動,她破天荒的不安起來,售酒是她的工作,也是決定她薪酬的關鍵,同時聊天和陪伴本也是一種勞動,在過去她從未為自己合理的「勞動換食」而感到不安,而此刻看到那英國男人眼底明確的失落,她竟覺得彷彿是《簡愛》中描述的那樣,被牽動了心裡的一根弦。她一下子想到了很多,臉上表情風雲變化,一時間顯得很模糊。

  這時他再次抬起頭看她,感受到她和自己一樣的不安失落,他一時間改變了主意。

  溫和地笑著,他招呼她過來,「這個給妳,」他從褲兜裡掏出皮夾,捻出可觀的小費,「Thank you for your time and accompany.」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不理解這男人為何能輕而易舉地實現情緒的大跳,踟躕著沒有接下。

  他於是站起來走近她,直接把錢塞進她手心。她有些惶惑地低喃,「我不是......不是要......」

  看著她puppy一樣可憐兮兮的表情,他彎下自己六尺餘的身體,靠近她的耳朵,「As you mentioned, it's Christmas today. Just take it as a present.」

  然後他撤離她身邊,學著她之前的樣子,故作俏皮地一笑,看到她逐漸反應過來的表情,他準備轉身結帳離開。未走出幾步,衣角被身後的手拉緊,然後一個嬌小而靈敏的身型竄到面前。悠扯著領口把他拉低,他馬上感到濕濕的空氣噴在耳朵上的痒覺。

  「Then, you take this as a present.」一雙比想像中還柔軟的嘴唇貼過來,在他鬍鬚微刺的臉頰上輕吻一下,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弄清楚靈活柔軟的舌頭究竟是否是課意擦著他的皮膚,她已經鬆開了他,甚至為他撫平衣服的摺痕,動聽地說了句「Merry Christmas」,就很快地消失在了盆栽之後,留Alan一個人,愣在原地。

  是夜,Alan躺在床上,入睡前腦子中全部裝的,沒有那些煩心事,全是那個雖無十分顏色,仍有可愛俏皮的令人難忘之處的女孩。

  用手指感受過她吻過的皮膚,在睡過去前他告訴自己,「我們還會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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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ephyrus 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