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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就是這樣了。」培提爾把薄薄的幾頁紙放進資料夾,聲音就像珊莎熟悉的那樣輕柔,沒有喟歎也沒有波瀾。

珊莎從短暫的沉默中回歸神來,看著他,帶著苦澀的微笑投進培提爾向她張開的懷抱。他們輕輕拍了拍彼此的背,珊莎在培提爾耳邊說:「祝你未來的日子過得愉快,培提爾。」

「謝謝,你也是。」培提爾用羽毛一樣的聲音回答。他的身體有些僵硬,珊莎猜他並沒有看上去的那樣鎮定,但這猜測現在已經沒什麼意義了。想到這裡她閉上眼睛,深深吸氣,讓培提爾的氣息最後一次充滿自己的鼻腔。邁阿密,在這座被陽光和大西洋吹來的濕咸海風佔據的城市,珊莎竟能從他身上嗅到十月白樺林般的氣息。那味道像是在她腦海裡打開了一扇通向家鄉阿拉斯加的窗,讓她閉著眼卻看得見鋪滿蒼綠色樹葉的濕潤泥土,淙淙流淌的透著鵝卵石的溪水和岸上橡紅色的木屋。

也許這就是她為什麼愛上培提爾的原因吧。珊莎一瞬間淡淡地想,和他在一起讓她第一次嘗到令人窒息的激情和絕望,但最讓她迷戀的,卻是這種沉穩的歸屬感。

 

回程時司機為了避開擁堵走了一條比斯坎灣附近的海濱路。午後的炎陽讓這條路顯得安靜而狹長,陽光透過道路兩旁的棕櫚樹在珊莎身上投下細碎的墨綠色陰影。珊莎像是想要觸摸什麼似的把手掌貼在車窗上,透過玻璃望著路邊一排排的商店櫥窗,怔怔出神。

她想起這裡是他們買新婚傢俱的地方,那時候她挽著培提爾的手臂,一邊聽著他抱怨小店裡的東西和他們的公寓不搭,一邊挑了一張暗紅色天鵝絨沙發和鋪著白黃色格子的實心橡木餐桌。她記得那天自己穿了件藤綠色的長裙,陽光就像現在一樣明亮恬靜。

珊莎21歲就嫁給培提爾了,那時她大學還沒念完。這在同齡人看來簡直是無法理喻的事,但她已經忘了那時自己是怎麼堅定到隨時準備對抗世界的了。培提爾說她是個好徒弟,可珊莎最後卻沒能學會怎麼成為他完美的妻子。事實上,大概連及格線也沒到──珊莎苦澀地笑笑,溫暖的回憶在這裡戛然而止,那些爭吵和酗酒就像發黃的寶麗萊膠片一樣倒帶,培提爾在淩晨接到電話把不省人事的她從夜店接回家,他們每次爭吵留下的一地狼藉,那些絕望的糾纏不休和性,就像毒品一樣,讓他們彼此憎恨卻又欲罷不能。

她突然想看他的筆跡,於是打開資料夾取出離婚文件,卻又被白紙黑字刺得眼眶發酸。

 

這一夜珊莎睡得很差,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宿,她起床給自己倒了杯蘋果白蘭地,淩晨薄灰色的霧靄開始從地平線上消散,珊莎終於緩緩進入夢鄉。

醒來時房間的牆壁已經爬滿淡金色陽光,珊莎抓過手機看時間,發現有幾通未接電話,回撥了事務所交待些下周出差的事,剩下一通是培提爾打來的,不過不用回了,他發了短信要過來一趟取些衣物。

十一點,那是……十分鐘後。

珊莎匆匆淋了個浴,穿好浴袍時門鈴恰好響起。她啪嗒著拖鞋去開門,沒來得及擦乾的水珠順著金紅色的頭髮無聲滴落在地板上。

培提爾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麼兩樣,他把事先準備好的微笑掛在唇角上,但松石綠的眼睛裡還是透出宿醉後的憔悴和不安。他的白襯衫有些發皺,袖口漫不經心地胡亂挽到手臂,這讓他的鎮定顯得更加徒勞了。珊莎把手肘拄在門框上支撐著自己,另一隻手自然地取過培提爾搭在前臂上的西裝外套。

「我來拿行李箱和衣服,黑色密碼鎖的那個,」他的呼吸裡滿是煙草的苦澀,「還在衣櫃下面?」

「我幫你拿出來了,稍等。」

珊莎從臥室裡把箱子拎出來,裡面裝著培提爾上次沒拿走的衣服,幾件入秋穿的外套和居家服,整齊疊好安放在兩人出差有時會共用的深黑色皮箱裡。

再次見到培提爾的臉讓珊莎陷入一瞬間的恍惚,像是不敢相信過去短短幾個月竟然發生過這麼多事。培提爾繃緊手臂從她手中接過行李箱,「你的外套……」珊莎話音未落,下一刻被培提爾連人扯了過去,撞進他充溢著煙草混合伏特加氣息的懷抱,迎上的是一個苦澀而壓抑的吻。

珊莎胡亂地回吻著,雙手把培提爾原本就褶皺的襯衫揉扯得更加淩亂。他們踉蹌地倒在沙發上,被暗紅色天鵝絨包裹著,木板負重發出沉悶的聲響。一觸即發的激情讓他們幾乎不費力氣便陷入這場情迷意亂,只是這一次苦澀取代了爭吵,珊莎感覺到有淚水在眼尾彙聚,溢出有限的空間流入潮濕的發叢。

 

 

珊莎從淩亂成一團的被單和衣服中坐起,沒給彼此留下任何耳鬢廝磨和溫存的時刻,她扯過纏繞在腳下的浴袍重新穿好,一言不發地系上腰間襯帶。

培提爾隨著她緩緩坐起,看著她的後背,伸出拇指輕輕磨挲那裡裸露出的一小塊光潔的肌膚,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一隻絨毛剛長齊全的小奶貓。珊莎很想側頭去貼合這熟悉的溫柔,但所剩無幾的理智卻提醒她,他們今天的越線已經足夠徹底了。幾年的婚姻都是這樣,他們中明明沒有魯莽的人,但似乎事情只要牽扯到彼此就會變得界限模糊。珊莎無法否認自己全心全意地迷戀這些洶湧的歡愉,但,肆意妄為的另一頭帶來的傷痛仍然歷歷在目。想到這,她輕輕躲開身後培提爾取代撫摸的輕吻,「你該走了,我下午還要回事務所一趟。」

「我想也是。」培提爾用手臂支撐著自己,看著珊莎跳下沙發,目光隨她消失在臥室轉角。他站起來,把衣服一件件穿好,從容撫平上面的褶皺。

珊莎又洗了一次澡,試圖用水洗去培提爾留下的淩亂的味道,但她發現自己從浴室裡出來時仍隱隱約約散發清淡的苦澀。她不敢想像他前一晚抽了多少煙才能沾染這樣的辛辣,就像她不敢回憶剛才培提爾在她頸後印下的溫柔濕熱的吻一樣。這幾個月來,珊莎時常有這樣不知所措的感覺,好像站在十字岔路,這惶恐刺得她發慌,因為哪條路都似乎通往無盡黑淵,每一步都走得膽戰心驚。她突然意識到有些事情是想不出個所以然的,索性搖頭不再追思,噴了些香水去掩蓋讓她想起培提爾的味道。

珊莎對著鏡子穿戴整齊,塗口紅時聽到客廳外關門的聲響。她抿了抿閃爍玫瑰色澤的雙唇,用手指把細節修整好,回到客廳拉開窗簾。培提爾已經離開了,可那股繚繞的苦澀還停留在客廳裡,和漏過珍珠白薄紗窗簾落在地板上的陽光纏繞在一起,以難以察覺的速度一點點消散著。

「……珊莎?」洛拉斯察覺她的出神,一邊詢問著,一邊順著她的目光轉過頭去,「……培提爾?」 

「你們認識?」十幾米外灼燒的溫度被洛拉斯喚出的名字打斷,珊莎掩蓋自己的驚訝,用儘量平靜的聲音問。

「我們醫院和邁阿密中心醫院合併的時候請他做過清算,」洛拉斯向培提爾擺手示意,後者點了點頭回禮,「怎麼,你們也認識?」他的聲音裡多了絲疑問,為珊莎刻意掩蓋下的些許不自然感到不解。

珊莎有一刻幾乎想因這過小的世界而笑出聲來。把尚未平復的驚詫掩藏在安然的盔甲後,珊莎輕笑:「他是我的前上司,但職務隔了幾級,平時也沒什麼交集。」

除了中途跑去結了幾年婚,在天知道怎麼燃燒得乾柴烈火的激情裡把彼此灼得傷痕累累,最後只留下遍地灰燼和一無是處的痛苦回憶。

「真是巧合。」洛拉斯替珊莎笑了出來,卻只是單純地覺得有趣。 

 

接近午夜時洛拉斯送珊莎回家,在交疊著紫羅蘭和風信子清淡香氣的公寓樓前,珊莎帶著微醺和洛拉斯告別。

「我今晚真的很開心。」她沒有吻他的唇,而在他臉頰邊印下一個輕淺的晚安吻,「謝謝你帶給我這個愉快的晚上。」

「和你約會是我的榮幸,」洛拉斯的聲音輕快中似乎摻雜些許失落,但這並不妨礙他迅速調整自己的期待,「我們還有更多有意思的地方沒去呢,下次我帶你去我最喜歡的劇院,距離有些遠,但是你一定會喜歡的,我保證。」

珊莎微笑,聽出他言語中包藏的暗示,沒有回應也沒有拒絕。她微紅的臉頰在背後純黑夜色的襯托下格外嬌媚。「那就這樣,我上去了,晚安。」

「晚安。」

洛拉斯看著珊莎的背影消失在哢嗒關上的樓門後,有些悵然地擺手。這一幕被駕駛座位上的培提爾細節不差地看在眼裡。他所有的表情在黑暗中凝固著,倒車鏡在昏暗的光線中反射他的雙眸,深綠融進純黑,裡面寫滿捉摸不透的情緒。

洛拉斯開車離去後,培提爾在車裡坐了一會兒,用鑰匙開門,上樓,敲響珊莎的門。

珊莎應門的時候已經穿好淺粉色的真絲睡裙,被培提爾的不期而至嚇了一跳。「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她疑惑地問。

「和我剛剛結束約會的前妻喝一杯,」培提爾揚揚手中的酒瓶,聲音裡透出珊莎理解不了的溫柔的笑意,「你願意麼?」

珊莎遲疑地站在原地。有什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那感覺像是他們第一次認識彼此,又像是熟訥多年的老友,約定在今晚相聚,聊著天,喝上一杯,然後告別,迎接不知下次是什麼時候的再見。珊莎為這不尋常的陌生感衝擊著,有些惶惑,有些不安,但還是為他開了門。

培提爾走進去,在玄關換了鞋子,把他們規整放好,像珊莎記憶中熟悉無比的那樣一絲不苟。錯覺之中她以為這只是她和培提爾婚姻裡幾千個日日夜夜其中的一個,他下班比她晚些,進門脫掉鞋子,又把她胡亂踢掉的高跟鞋連同自己的皮鞋一起擺好,脫掉外套,進屋洗手,然後給正在準備晚餐的她一個輕吻。培提爾已經從櫥櫃裡取出兩隻玻璃高腳杯,在黃白格子的實心橡木餐桌前坐好,昏黃燈光下他笑得比剛才更輕更舒展,但也更像幻象,仿佛下一刻就會消失得無跡可循。

珊莎用開瓶器擰開瓶塞,嘭的一聲。培提爾為兩人斟好紅酒,澄澈猩紅的液體在杯裡逛蕩。

「你今天看起來很開心。」培提爾從杯子中輕抿一口,「洛拉斯‧提利爾提到我了嗎?」

「他說你和他們醫院有過合作。」九月夜晚夾雜著花香的涼風從忘記關上的視窗溜進來,稍稍降去她因為今晚過多攝入的酒精而偏高的體溫。珊莎尋找著合適的措辭,回答前夫關於約會物件的問題可需要些腦筋,珊莎索性把問題拋了回去,「你呢?晚餐順利嗎?」

她試著讓自己聽起來漫不經心,毫不在意,因為她就是這樣告訴自己她的確是這麼想的。培提爾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像是什麼都知道似的看著她的冰藍色眼睛,但目光中沒有侵襲也沒有堅硬,只是流淌著無法言喻的溫馴柔和。「梅爾是我的合夥人,臨走前我們最後吃晚餐商議一下沒處理完的工作。」

「……臨走?」

珊莎瞳孔縮緊。

她知道培提爾指的是芝加哥總部。非核心地帶的邁阿密滿足不了他的野心,兩年前培提爾接管事務所的時候就已經有此意向了,那時候他們還處在那段婚姻裡,而芝加哥意味著分隔兩地。

儘管只有三小時航程,但兩千公里和半形大西洋仍橫亙在他們之間,而在繁忙的工作中,這基本宣告否決了他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再次見面的可能,無論出於什麼原因。

珊莎在錯愕和不知名的黯然中意識到,這不是一場敘舊,這是一場告別。

她也明白了那股無法言喻的陌生感從何而來。她和培提爾經歷過的一切裡,有歡愉,有柔軟,有落葉般的歸屬和溫情,有歇斯底里的傷害和比雪崩更刺骨的絕望,但唯獨沒有的,便是告別。哪怕在那一紙離婚協議後,培提爾和她也仍是故事中的人物,只不過被寫進了另外一條線,沉靜如海,但不曾完結。

培提爾像是默許了她的恍然,他沉默,她也不說話,只是安靜聆聽柔風揚起窗紗摩挲地面發出的細小沙沙。

「那麼……恭喜你了。」半晌,珊莎怔怔打破沉默,她舉起酒杯,「為你在芝加哥開闢的新事業乾杯。」

培提爾揚起嘴角與她碰杯,珊莎將剩下的大半杯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她感到喉嚨發燙,周遭的光線開始旖旎模糊,酒精混著沸騰的血液在她全身的脈絡中流淌,而對面培提爾棕綠的雙眼在暖黃的光暈中看上去竟有些濕潤。珊莎知道這一定是因為自己醉了,因為她接下來聽到了培提爾開始說一些他永遠不會對清醒冷漠的珊莎.史塔克說的話,那是醉了的她聽得懂每一個單詞卻理解不了它們連在一起的話,是他的卸下防禦卸下克制的,毫無保留的,柔軟的內心。

 

「你記得比斯坎灣公園那座掛滿五顏六色銅鎖的橋嗎?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們路過那裡的時候你執意要買兩個,卻不像其他人那樣把鑰匙丟掉。

你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分手了,就回來把鎖開了丟掉,過去的痕跡少一個是一個。可是後來我偷了你的鑰匙,第二次去的時候,我把它們從橋上扔了下去。

我到現在仍然覺得這件事很幼稚。但是我不能對自己說謊,假裝那天我沒有開心得像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

我遇到你的時候對愛一無所知,前半生裡,我對男女之情的認知只是停留在追逐與征服上,把它和事業混為一談。而那時你太年輕,在這一點上和我看法相仿。

世界上大概沒什麼比兩個互相吸引卻又對愛一無所知的人相遇後結婚更糟糕的事了。

沒有人像我那樣傷害你。

對此我說一聲抱歉,雖然有些晚,而且,說實在的,大部分的傷害也被你原封不動地還給我了。

生活很匆忙,沒有給我們太多時間去認清一份好的愛本應該讓兩個人變得更幸福,而不是像我們這樣彼此糾纏。很遺憾我們沒有成為這樣的一對。

但好在我們最後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並且做了那個決定。

洛拉斯看起來是個善良小夥子,和我不一樣。如果說什麼人值得我放心和你約會的話,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吧。」 

 

「我愛你,sweetling。」

培提爾在用手支在桌子上小憩的珊莎額頭上印下一吻,在她倒下前把她打橫抱起,走進臥室,輕輕把她放在床上,為她蓋好被子。

臨走前他關好那扇徐徐吹進微風的窗戶,動作很輕,就像他關門離開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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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ephyrus 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